南禅 23.漆夜

作者:唐酒卿书名:南禅更新时间:2020/06/23 07:00字数:1893

  

陈老头倒地时,周氏被溅了一脸的血。她哭喊着躬腰蜷曲,指尖颤抖地抹着脸上的湿黏,嘴里叫着:“与我无关!与我无关……你不要杀我!”

周氏栗栗危惧,手脚并用地爬向艹 雨。

“我是她的舅娘、舅娘!”周氏拼命地把艹 雨往怀里按,“我们相依为命!平日都是他……都是他!”她失声地指着陈仁,“都是他打骂差使!他还想对艹 雨下手,艹 雨、艹 雨这般的小,我是不从的……我是不从的!你不要杀我!”

冬林虎口沾了血,他换手提刀,把血在衣袍上一下一下擦掉。他看着周氏,就像是街头随处遇见的那种目光。他把手擦得干干净净之后,冲周氏招了招。

周氏寒毛卓竖,她摁紧艹 雨,不肯靠近。艹 雨在她怀中挣扎起来,小丫头哭哑了嗓子,喊着“冬叔”。周氏恐慌万状,犹如抱着救命稻艹 ,勒得艹 雨喘不上气。

“我与她情同母女!”周氏嘶声力竭地哭道,“你饶了我……你不能杀我!你若是杀了我,孩子怎么办?艹 雨必会害怕的,所以你……你饶了我!”她边哭边转过艹 雨的头,推向冬林。催促着说,“你、你与他说,说舅娘待你好!艹 雨,啊,艹 雨,你说……你说!”

艹 雨抗拒地摇头,周氏掐着她的胳臂,哀声说:“说……你说,你说啊!”

冬林上前一步,周氏犹如惊弓之鸟,靠身在墙无处可逃,便将艹 雨拖在身前做以阻挡。妇人勒着艹 雨,蓬头散发双目通红,口中仍道:“好汉……饶我一饶!我从未短她吃穿!我待她好,我待她好!”

可是纵使她浑身用力,哭喊嚎啕,都未曾使得冬林动容。冬林甚至一字都不出,他的身影遮挡了昏光,将周氏最后的期盼也压得干干净净。周氏濒临疯狂,她陡然勒紧艹 雨的脖颈。

“你饶我、饶我!不然我便掐死她!大家一了百了!我活不成,她也别想活!”

艹 雨受惊大哭,推搡着周氏,被勒得呛声窒息,只能用力地捶向周氏的胸口,喊道:“冬叔救我!”

冬林猛地踹翻周氏,周氏滚地哀叫。冬林将艹 雨提抱起来,她掌间的小剪“哐当”落地,她抱住冬林的脖颈声泪俱下:“冬叔……冬叔……”

周氏滑躺下去,她胸口血冒着股,浸湿衣襟。她还未断气,喉中“咕噜”响动,难以置信地捂着胸口。

钱为仕脚下一滑,跌坐在门槛。他六神无主,被这一地的红激得两股战战:“杀……杀人了……”

陈仁双臂爬动,喊道:“救命……夫子救命!他们两个、他们两个杀人了……”他扒住钱为仕的腿,涕泗横流地求道:“夫子、夫子救救我!”

钱为仕抖着身向后挤,陈仁死死拽着他的腿。钱为仕胡乱摸寻着地面,拿起碎碗照陈仁的门面奋力地砸下去。

“你去死……”钱为仕说:“畜生!”

陈仁瘫倒在地,不知死活。钱为仕慌神扔掉碎碗,磕碰几下才爬起身。他畏惧地挪向冬林,脚踩过血泊时几欲再次跌到。他怕得几乎魂飞魄散,却仍要试探地抬起手臂。

“艹 雨……”钱为仕泪流满面,“艹 雨……”

艹 雨抬头望他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钱为仕盖住她的眼睛,对冬林说:“你……你们快跑……”

冬林说:“仵作会检查尸身,伤口不一,府衙就会察觉不对。我跑了,顾深也不会相信是你干的。”

“那该如何是好!”钱为仕惊声,他看向周氏,见她已经临近咽气,不由怕道,“他们该拿艹 雨如何?我与他们说,说陈仁……”

冬林却回过头,打断了他:“你是这丫头什么人。”

钱为仕瑟缩道:“我……我是……”

他倍加狼狈地说出个词,让冬林听后定定地望着他,臂间已经松开了。艹 雨拖着冬林的手,被钱为仕抱入怀中。她被遮着眼,只能牵着冬林的手,一遍遍地问:“冬叔……冬叔不与我一起吗……我要与冬叔一起!”

冬林抬手揉了她的发,仅仅是一瞬而已。他转开头,说:“你带她先行,去东市五柳街的通明钱铺,我稍后便至。”

钱为仕说:“侠士要做什么?”

“侠士。”冬林默念着这两个字,说:“善后罢了,你们且去。另外。”

他刀翻入手,留给钱为仕一个后背。

“我不是侠士,是亡命徒。”

阿鸿被老寡妇嘀嘀咕咕地碎念吵醒,他揉着眼爬起来,对老寡妇嘟囔道:“我要撒尿。”

老寡妇双臂搂着他,小声说:“乖孙,不成,咱们等……”

“我要撒尿!”阿鸿蹬踢着双腿,推开老寡妇,滑下床,提着裤子就往门外跑。

老寡妇披衣摸着拐杖追,念着:“鸿儿慢着些!尿完了就快回来,外边冷!别往隔壁看,啊,他家都不是好东西。明日跟着祖母去捡菜,别与那小娼1妇玩,脏死了。”

阿鸿迷瞪地脱下裤子,对着墙角,听他祖母老生常谈。

“婊1子生婊1子,宝贝金孙,可不能碰了她!染病咯。小丫头心眼还多,整日将那钱夫子哄得五迷三道,什么都舍给她。可给过你几颗糖没有?都给了她!你看看那陈仁,也不是好东西,都是腌臜货,连亲侄女也碰!呸!鸿儿,鸿儿啊,可不能学他们脱衣裳,脏得很!贱1到骨子了!”

阿鸿打着哈欠,提好裤子,他低头看着墙下潺潺淌过血来。热而黏稠的血越过他的鞋底,跟他留下的黄渍汇成一团。他踩着石块,攀上墙头,望了过去。

陈家禸 室还亮着灯,昏黄黯淡地光投在院中。陈二叔被堵着嘴,瞪着眼拖出禸 室,他还没死,胸口起伏剧烈。

一个人背着身,拾起了门闩杖。

“我与你讲过话。”冬林蹲下身,扶正陈仁的脸,“我与你讲过什么?”

陈仁嘴里塞着布,他疯狂地摇动着头。

“你记得。”冬林俯看着他,低声嘱咐,“我让你记得。”

陈仁口中“嗯嗯”,绝望地注视着冬林。

冬林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,说:“你家没油,叫你逃了一劫。但我担心你在黄泉路上不记疼,所以仍旧要叮嘱一番。”

陈仁见那木杖高高举起,自上而落,越来越近。他用力挪着身,口中含糊地溢出惨叫。击打声让阿鸿鼻酸,他害怕地捂住脸,从石块上摔下去的最后一刻,见得那人回头,如同厉鬼般的眼神直刺地的他哭起来。

老寡妇拄着疾步来寻他,他扑到祖母怀中,怕得浑身抖不停,耳边仍是老寡妇颠倒重复的念叨。

“钱夫子看不上咱们孤儿寡母……日后不要寻他!叫他继续跟那小娼1妇一起……他们不干不净的……指不定在哪儿偷搂在一块!鸿儿……鸿儿记着没有?乖孙,不要再跟钱夫子……”

阿鸿马虎地点着头,跟着说:“钱夫子……钱夫子……”

直至深夜,冬林才洗净手,他仔细地折好腰带,进了门。钱为仕率先惊醒,陈艹 雨已经肿着眼在他怀中睡着了。

冬林单膝着地,看了会儿小丫头。钱为仕示意给他抱,他却摇头不接。

“我……”冬林说,“手脏。”

他就这样呆看许久,突然俯下身,以额触到艹 雨的额。

艹 雨迷糊半醒,念道:“冬叔……”

“就这样吧。”冬林说,“叔其实根本不会飞天遁地,我这般骗你,我不该骗你。”

艹 雨的眼睛近在咫尺,小姑娘的眸澄澈又明亮,让冬林尽情卸下一身肮脏。

“你寻到她了吗。”艹 雨关切地问。

冬林说:“寻到了。我要与她去别处,从此便不能见你了。”

艹 雨眼中慢慢蓄起泪,她擦抹着:“冬叔,这一次也不可以带我吗?”

“她会不高兴。”冬林说,“她跟她娘已经等了我许多年。”

艹 雨说:“那我不跟你走,只见见你,也不成吗?”

“中渡如此之广。”冬林说,“你必然寻不到我,何必白费功夫。如今坏人已除,你只须高高兴兴的生活,便还了我的恩,从此水里捞你的那一场就不需要在记着。”

“你要丢下我了吗?”

“……我永远不会丢下你。”冬林喉结滚动,艰难道,“不要哭……”

他望着艹 雨啜泣的脸,耳边却响着是深秋那一场雨。

“我的囡囡经此上了去往北方的马车,她在何处?你告诉我,我自去寻找。”

“冬林。不必去了。”

“怎可不去!”

“……冬林。”老友目光回避,“当年途中遭逢大雪,那一车的女孩儿尽数……尽数冻死了。”

冻死了啊。

冬林难以自持地垂下头去,颤抖地滚落泪珠。他几次张口,又戛然截止,只是颓唐地抬首,冲艹 雨努力地笑。

“我怎会丢下你。”冬林哑声,“但我已停留了太久,我不见日光久居冬夜,离开与我而言是种诱惑。叔想……”他对上艹 雨的泪眼,忽地失了声,却仍要坚持说完整,“……我想解脱。”

艹 雨伸手触及到冬林的脸颊,她说:“我是不是……”她哽咽着,“让叔很难过。”

冬林温柔地贴着她小小的手掌,说:“你让我活得比过去几十年都要勇敢。”

艹 雨低声说:“可我不想和叔分开。”

“我们路不相同。”冬林说,“你往前去,我们就此别过。”

艹 雨少见的执拗,她贴着冬林的颊面,拼命摇头,泣道:“我不想和叔分开。”

冬林起身后退,艹 雨挣扎起来,她欲脱离钱为仕的怀抱,可是钱为仕抱紧了她。她看着冬林转身要走,不住凝噎着喊:“冬叔……冬叔!”

她像是要把过去和未来的眼泪都在此流干流净,甚至咬破了嘴皮,打着钱为仕抱她的手臂。艹 雨伤心欲绝,埋头咬着钱为仕的手臂,喉中悲怒地呜咽。钱为仕紧紧抱着她,艹 雨只能见冬林打开了门,侧身回看她一眼。

“叔走了。”

艹 雨觉得那扇门不像是阻隔着木板,而像是阻隔着天堑。纵然她哭喊捶打,冬林也只会这样遥远地注视她。他将她留在了永远靠近不得的地方,就像是他永远追不上的女儿存活的地方。

艹 雨泪眼朦胧,见他最后一眼,那身影随着漆夜逐渐隐没。而后屋檐折光,透来新晨的芒。

冬日已逝。